龙应台,《孩子你慢慢来》

我的手指在寻找答案,谁能告诉我做母亲和做个人之间怎么平衡?我爱极了做母亲,只要把孩子的头放在我胸口,就能使我觉得幸福。可是我也是个需要极大的内在空间的个人,就像一匹野狼,不能没有它空旷的野地和清冷的月光。女性主义者,如果你不曾体验过生养的喜悦和痛苦,你究竟能告诉我些什么呢?

龙应台,以她对台湾政治文化的强有力的批判性文笔而为人所知,也因此一直承受舆论的压力。我不爱读政治,对她的此番了解只来自于维基百科等简短介绍:坚持以犀利讽刺的笔调表达对政治文化,社会时事的深入思考,龙应台曾被称为“一名将野火烧向专制的斗士”(得名她1984年出版的《野火集》)。然而在我读过她的散文集《目送》《孩子你慢慢来》《亲爱的安德烈》中,她毫不掩饰她女性细腻柔情的一面。多情感性,这是女性天赋的弱点,却也是社会赋予女性的特权,看你如何把握。

《孩子你慢慢来》中她娓娓道来一个个温馨甜蜜的故事,记录的是儿子华安和华飞的童年趣事。书中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画面:夕阳下妈妈骑车载着大儿子华安在回家的路上,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,横枕着悠悠的流水,于是对华安说:“小桥——”。 “小桥——”安安回答。

“流水——”,“游水——”

“人家——”,“鸭鸭——”

“古道——”,“五道——”

“西风——”,“蜜蜂——”

“瘦马——”,“狗狗,妈妈你看,狗狗——”。

这个画面在我脑海中特别立体清晰,仿佛这对母子的背影就在眼前。一个小不点可人儿忽闪着好奇的大眼睛,嘴里稚嫩的小奶音和含糊不清的话语就在耳边。读着读着不觉嘴角上扬,咯咯的笑出声来。而在充满童趣的故事之中,却是龙应台的感悟,深思,和在母亲这一角色中的奇妙体验。即有激情被日常琐碎消磨的无奈,也有沉浸在亲情中喜悦;即有对亲子教育婆媳关系的理性思考,也有体悟到生命奇迹时最纯粹的感动——“孩子将我带回人类的原始起点,在默默穹苍和莽莽大地之间,我正在亲身参与那石破天惊的创世纪”。

而转眼间,《孩子你慢慢来》中的安安已经是独立的大人了,谈论正正经经的话题,虽然总逃不出“足球,音乐,女孩子”这三个主题,言语中仍有掩饰不住青春的悸动。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,三年中安德烈和MM的通信,被收录到了这本《亲爱的安德烈》中。两人之间,横着三十年的岁月,东西方文化的鸿沟,交流注定是艰难的。安安戏谑地讨论我们这个时代的“性,药,摇滚乐”,又不得不花极大的耐心给MM解释这其中的隐喻。MM努力地放手给孩子自由,却忍不住满篇的人生道理和追忆逝水流年。两人的对话有时让人觉得鸡同鸭讲,有时又能擦出火花。读这本书时仿佛站在时间轴的中间,起点是年轻的安安对未来好奇的窥探,对当下生活热烈的体验,终点是MM对过往岁月的缅怀,对生命智慧的领悟。两人摸索着,试探着,尽力走近彼此。

MM那些让人认同的话——

生活的安逸,让安安这一代人对美好事物享之不尽,自然出落得品味高贵,气质优雅,而没有经历过曾经生活的艰辛,能否对艰苦和贫困保有同理心?

“生在穷乡僻壤,有孤陋寡闻之虞,不好;生在贵府名门,又有骄狂愚妄之险,也不好。.." ——《好运设计》,史铁生

是的,安德烈,那“愚昧无知”的渔村,确实没有给我知识,但是给了我一种能力,悲悯的能力,同情的能力,使得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、欲望的伪装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,虽然艰难却仍旧得以穿透,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。你懂的,对吧? 同时我看见自己的缺陷。十八岁时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、下水道、环境保护、政府责任、政治自由等等,都不难补课。但是生活的艺术,这其中包括品味,是补不来的。音乐,美术,在我身上仍旧属于知识范围,不属于内在涵养。生活的美,在我身上是个要时时提醒自己去保持的东西,就像一串不能遗忘的钥匙,一盆必须每天浇水的心爱植物,但是生活艺术应该是一种内在的气质,像呼吸,像不自觉的举手投足。我强烈地感觉自己对生活艺术的笨拙;渔村的贫乏,使我有美的贫乏。

而你们这一代,安德烈,知道什么,不知道什么?网络让你们拥有广泛的知识,社会富裕使你们习惯物质的追求和享受,艺术和美的熏陶、唾手可得。你们这一代“定锚”的价值会是什么?终极关怀会是什么?

关于毕业,关于别离。

人生,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。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伴而行,欢乐地前推后挤、相濡以沫;一旦进入森林,草丛和荆棘挡路,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,寻找各人的方向,那推推挤挤的群体情感,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,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。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,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。你将被家庭羁绊,被怎人捆绑,被自己的野心套牢,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,你往丛林深处走去,愈走愈深,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。到了熟透的年龄,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,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。

安安那些让人停下思索的话

真是替MM委屈。。

老妈,你为什么不去了解我的时代或者文化或者“阶级”的品味世界呢?你的穿衣哲学、老爸的宗教美学和他的怀旧酒吧,都不是我的调调,但我也还可以欣赏。我愿意去博物馆看雕刻展,偶尔去怀旧酒吧坐一会儿也觉得不坏,我可以穿得很“牛津”味的衣着,也可以穿得随意的肥裤子和带帽套头运动衣,我也不讨厌你听的1960年代老歌。那么你为什么不试试看进入我的现代、我的网络、我的世界呢?你为什么不花点时间,好好思考“打扮”这件事,买点贵的、好的衣服来穿?你为什么不偶尔去个你从来不会去的酒吧,去听听你从来没听过的音乐?难道你已经老到不能再接受新的东西?

老实说,你的答复让我吃惊。你整封信谈的都是生命败坏的过程——你的身体如何逐渐干掉的过程,就是没看见你说,随着年龄你如何变得更有智慧、更有经验,没有说你怎么期待“优雅变老”,宁静过日。我以为你会说,老的时候你会很舒服地躺在摇椅里,细细叙述你一生的伟大成就——你基本上不需要顾虑金钱或工作,家庭也都安乐,我以为像你这样处境舒适的人谈“老”,会蛮闲适的。

所以,要感谢你啊MM,消灭了我对“优雅地老”的任何幻想,给了我一箩筐可怕的对老的想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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