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石给我科普了一个新词:老法师。

确切的说,是“摄影老法师”。不过不需要说这么具体,懂的人自然懂。“老法师”指的是什么样的人呢?我在网上搜了搜——“老法师”主要以爱好摄影的中老年群体为主,总结来说有这么些特点:装备要高级,行动要有组织,摄影作品要参赛!网上流传的还有对老法师的各种吐槽,比如他们仗着自己辈分高,总自以为是地对别人批评指导;他们批评指导时爱用一些莫名其妙的高级术语;他们酷爱拍美女模特,以及荷花,但是审美水平不可言说。被一顿吐槽后,“老法师”这个词便具有了贬义的味道。

我们达到了霞浦。霞浦是福建宁德市的一个沿海县城,有绵长的海岸线和许多岛屿。刚刚走出高铁站,就看到露天广告牌一样的巨型摄影指南地图架在眼前,上面沿着海岸线标注出各个摄影点。进了旅店,又看到各种摄影节、摄影协会论坛的宣传海报。我顿感来到了摄影爱好者的网红打卡点。摄影爱好者纷纷前来打卡,就像小年轻们排喜茶一样。

我们的第一个打卡点是海边渔村小皓村。在村边的山崖上,居高临下,可以拍到图案变幻多端色彩斑斓的滩涂景色。日落前,我们来到小皓村的一个山坡上蹲点。这里人不少,基本都是架着长焦镜头,穿着摄影马甲的大叔大妈。爬上这个小坡还是需要点力气,幸好上山的路能通小车,于是就看到有小皮卡车,拉着一车车大叔大妈上来。

在山坡上向远处看去,是朦朦胧胧的大海。海上升起一座座连绵的山峦,越往远处越模糊,最后隐没在粉红的天色之中。海面上飘过一叶扁舟,小舟在海面划出一道浅浅的波痕。很美的一幅画啊,不过这不是摄影爱好者的目标场景。据说霞浦出名的是滩涂美景,是在潮涨潮落之间变换姿态的海滩。退潮时,海滩露出泥沙的纹路,涨潮时,则是海浪的线条。不同天色的阳光在不同的介质上“作画”,呈现出的景色时而是浓墨重彩的油画,时而是淡雅通透的水彩,时而是形状乖张的抽象画。不过身处实景中的我,发现所谓的滩涂美照都是摄影师们和光(P)影(S)玩的小伎俩。个人认为,肉眼所见,远处的沧海群山比滩涂要美得多。可是所有相机的镜头,都直直地对着海滩,好像盯得足够久就能盯出点什么新鲜事物来。

在盯海滩的过程中,太石和他一旁的摄友,一个中年大叔,攀谈了起来。大叔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分享他在霞浦的摄影体验:“在这待了三四天了,跑了好几个海边滩涂,今天总算看到太阳了!” 又拿出相机展示他早上出海拍的渔民捕鱼的场景。哇,这么近距离的拍摄渔民的生活场景,真是不错的人文摄影作品,我们点头称赞。

等待日落真是个漫长的过程——因为为了抢占好位置,太石三点钟就拉我来蹲点了!!春日的海边山崖上,气温舒适,阳光柔和,也不算太难熬。只是太石驻扎在他认为的宇宙的中心,架着三脚架不愿意挪步,偏偏那里没有遮挡也没有座位。我便和他挥手拜拜,去远处挑了个树荫下的石凳坐着。这时,发现刚才聊天的摄影大叔也在一旁休息,有个当地人过来。

“要到山下去拍滩涂的近景吗?”当地人询问摄影大叔。我环顾四周,发现果然有一条下山小路,路口立了一个收费的牌子。

摄影大叔似乎有点犹豫。

这时,他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年轻人:“首长,去吧。我帮你拿包。”

哦,原来是为位首长啊。虽然不知道是哪个部门首长,但是这个头衔听着还挺高级的。

“景色不错,嗯,那个,但是没有模特呀?”首长开口了,说得含含糊糊的,也没有特定问谁的态度。

我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。模特?我脑子里出现了比基尼模特的画面。

“有的有的,下面刚来了一个摄影团,雇了模特,还在滩涂上呢!”当地人马上回答到。

我往下看去,一群挑着担子,扯着渔网的渔民在滩涂上移动。我恍然大悟,原来模特是指的他们!

首长动心了。年轻人出马和当地人聊好了价格——也没有什么好聊的,当地人很实在,十块二十块随便给点,反正也是蹭别人雇的模特,就是收个过路费。首长没有直接和当地人交涉,似乎这样就和雇模特这事划清了界线,稍微保留了点人文摄影作品的真实性。

我一溜小跑,马上去给太石分享我的见闻。结果被嘲笑孤陋寡闻,居然不知道著名的霞浦“渔模”这个职业。除了霞浦“渔模”,还有漓江上的老渔翁——这个我们在兴坪见过,还蹭拍了,以及老榕树下的放牛老翁,都是“模特”和“人造景观”。“老法师们”分享自己的摄影作品,互吹互捧,对照片背后的小把戏,心照不宣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我们又来到北岐村拍日出。清晨五点钟,这里架着长枪短炮拍照的人一点不比昨天日落时少。

万根竹竿排列在海滩上,绘出丰富的纹路和线条。太阳在远处的山后和云间藏匿,不愿意轻易露脸,于是日出的过程特别特别的长。出海的渔船一艘接着一艘出港,每艘船都沿着前一艘划过的波纹驶向沧海的深处。想起男神李健的歌:沧海轻舟,蒸腾一片。

日出之后,人群渐渐散了。这时出现一个穿着渔民服装的大叔,挨个询问游客想不想乘渔船出海,去看渔民撒网捕鱼的场景。很快他身后的游客队伍不断壮大。我挺好奇的,拉着太石要一起去,他还有点别别扭扭。不是要拍好照片吗?最后我们和一群大叔大妈一起上了渔船。这位来拉客的大叔原来是个民宿老板,兼职开渔船载游客出海。在日出的晨光里,我们出发了。

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前进,穿行在竹竿间。问过民宿老板,了解了海上立着的一排排的竹竿,是晾晒紫菜用的。

过了一会,一直在船头开船的老板突然登场了。他戴了一顶帽子,拿着一根竹竿,走到船尾,开始摆造型。“坐我的船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,一路都有得看有得拍。”他福建口音的普通话自带喜感,船上的大叔大妈很捧场,拿着相机兴奋地拍。

不过,老板的表演只能增加点气氛,大家的真正目标还是渔民撒网。每个人的双眼都在林立的竹竿之间寻找着:传说中的渔民在哪里?一个大妈说话了:“老板,等一下看到渔民撒网,把船开到迎着太阳的角度,这样拍出来好看。”老板爽快答应。

我有种“不祥”的预感,传说中的撒网的渔夫,该不会就是??果然,过了一会,老板又拿着道具出场了!

“来,拍撒网了!”他走到船尾,整理好了他的渔网,挥动双臂,使劲撒了出去。乘客们才反应过来,老板也是渔模!

“太快了太快了,没拍到!”好几个端着相机的大妈着急地说。“等我们数一二三你再撒!”

大叔大妈慌张地摆弄着相机,调整角度,“一二三”,拍!“不行不行,没拍到,再来”。

“老板,你往介边介边撒。”一个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大叔使劲指挥着。

“老板这样是反手,不得劲儿。”一个北方大妈努力帮老板解释道。

“老板再坚持一下,再来一次,照片得奖靠你了。”

大家七嘴八舌,老板撒了七八次,每次总有一个没跟上的或者拍得不满意的。“再来一次,最后一次!” 说了好几次最后一次了,还没有满足大家,我都替老板觉得辛苦。

一翻折腾,大家都拍满意了。老板又转换了身份,跑回船头去开船了,一边开船,一边要充当导游,回答乘客们各种各样的问题。老板这一路上一人分饰多角,跑前跑后,真是忙得不可开交。船回程时,我看到了一大早出海回来的正牌渔夫,他当然没有一直撒网,而在认真地整理渔网和今天的收获。

我后来欣赏了一下太石在船上的作品,全程没有框到“渔模”,只有若隐若现的渔网。我夸他真会挑角度角度,既有种朦胧美,又避免了尴尬的“模特”入镜。我知道了他一开始不情愿上船的原因,他努力要和“老法师”们划清界线,就像我努力想和网红奶茶店门口排长队的小朋友们划清界线一样。可他最后还是没有抵住诱惑,和老年摄影爱好者们一起上了民宿老板的渔船出海,拍了“人造人文景观”,这和我纠结之后还是加入了网红奶茶店门口的排队长龙,带着自我鄙视的心情喝了一杯肥宅快乐水一样。

我们的出海之旅在大叔大妈和老板的玩笑喧哗里结束。在回程的路上,我们和这些摄友打了几次照面——大家都在道路复杂的村里迷了路,开着百度地图找公交车站。最后,老人家们居然比我们先找对路。我想,“老法师”们,其实是一群很可爱的人啊。这些大叔大妈们,头发已斑白,身姿也不再矫健,但坚持着自己的爱好,努力追赶新鲜的事物。他们也曾年轻,也曾带领过一个时代,而且,那是一个比我们现在艰难太多的时代。他们辛苦半生,终于迎来了好好享受生活的日子,他们有在岁月中累积的经验,和属于他们时代的审美,我们不能理解而已。况且,谁又能永远年轻呢?谁的时代不会过去呢?总有一天,珍珠奶茶也会成为“古早味”。

想想,不那么年轻又不那么老的我俩,什么都看不惯又什么诱惑都抵不住的有痣青年,才不够坦荡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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