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书笔记
《西线无战事》写于1929年,差不多快要过去百年了。但是你不会觉得它是一本老书,他如此巨大的威力,直击你的心灵。战场的血腥残酷,战士内心的挣扎疯狂,在如流水般的文字中融合流淌入百年后读者的心。然后我们为此而浑身发麻、颤栗、泪流满面。
战士在战场上混合着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理:恐惧、服从、兽性、求生欲。有个很好的朋友,一个新加坡男生。他爱说起他服兵役时考上军官学校的事,为此他一直很骄傲。有一次在每年例行的回兵营服役前,他却给我说起,其实他对此很恐惧,甚至晚上失眠。在兵营里的实战演习是真枪实弹的,说不怕是骗人的。我问他,那实际操练起来太害怕了怎么办呢?他说很神奇的是,在“战场上”(即使是演习战场),心理会发生变化,求生欲还是爱国热情或者两者都有,会又让人突然变得无所畏惧。
战场外的几幕中最打动我的,是保罗和重病中的母亲在短暂的探亲假之后分离的一幕。他极度地隐忍,用平静的话安慰着母亲,内心却已像孩童一样的崩溃——他不该回来,没有见到亲人话他还可以是一个麻木的毫无感情的战士,但是在往日时光和至亲面前,他再也不能压制自己的情感。读过这段,作为一个母亲,一个男孩子的母亲,一个将来注定要进军营的男子的母亲,我觉得我更加爱怜我的孩子了。
摘要
I
站在队伍最前面的,当然是饿得最惨的:小艾伯特·克罗普,我们中头脑最清醒的人,他为此还当上了下士;——米勒·V,始终随身带着课本,梦想着还能参加考试,在猛烈的炮火中仍念叨着物理定律;——莱尔,蓄着络腮胡子,迷恋随军妓院里的姑娘,他深信,妓女们有义务按军队的指令,穿上丝绸衬衣,甚至在接待上尉军衔以上的客人前,还要泡个热水澡;——第四个是本人,保罗·博伊默尔。我们四个都是十九岁,从一个班级出来,走上了战场。排在后面的是我们的朋友加登,一个瘦削的钳工,年龄和我们相仿,连队里数他饭量最大。坐着吃饭时,他看着细长,可吃完饭站起来,却肥得像个怀孕的臭虫。——同龄人海尔·维斯胡斯是挖煤的。他的大手随便就能攥住配给的面包,随后让我们猜他手里拿着什么。——德特林是个农民,心里只惦记着他老婆和他的农庄。——最后是斯坦尼斯劳斯·卡钦斯基,我们这伙儿人的头领:顽强,机警,足智多谋。他四十岁,长得灰头土脸,一双蓝眼睛,耷拉着肩膀,绝佳的鼻子能嗅出空气中的硝烟、美味的食物和轻松的活计。
风戏弄着我们的头发,也戏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。
他们还在写作和演讲时,我们已经见识了野战医院和死亡——他们还认为效忠国家是最伟大的事业时,我们已经知道,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。尽管如此,我们绝不会叛变,成为逃兵,成为懦夫——这些词他们信手拈来——我们跟他们一样,热爱我们的国家。每次进攻时,我们都英勇地往前冲——但我们现在明辨是非。我们学会了观察。我们突然孤单得可怕——我们还将孤单下去。
II
只要可能,练兵场上的每种训练我们都得操练一遍。我们时常气得大吼。一些人累病了。沃尔夫甚至死于肺炎。但倘若就此认输,不免显得可笑。我们变得冷酷、爱猜忌、无情、满怀仇恨、残忍粗鲁——但这样很好,因为我们正缺乏这些特质。假如不经过这场训练,就直接把我们送进战壕,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疯掉。这正好让我们能对预料之中的事做好准备。
III
相反,克罗普是个思想家。他建议,宣战日应该成为民间节日。收门票,带音乐,就像观看斗牛。之后,两国的部长和将军们应该在斗兽场上穿着泳裤,手持棍棒,相互搏斗。谁活下来,谁的国家就算赢。这比让一群不该参战的人,在这儿殴斗更简单、更痛快。
越是平时籍籍无名的人,到了这儿,脑子里这些想法越多。
IV
对我来说,前线是个可怕的漩涡。即便远离漩涡中心站在平静的水中,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正将人吸走:缓慢而难以抗拒,挣扎也是徒然。但从大地中、空气中——主要来自大地——又有一股防御的力量向我们涌来。大地对任何人都不比对士兵意味着更多。当士兵们持久而有力地紧贴大地,当猛烈的炮火令他们极度恐惧,他们将脸和四肢深深地埋进大地时,大地是他们唯一的朋友,是兄弟,是母亲。他们的惊恐和呼喊辗转在大地的沉默和安谧中。大地接纳他们,再释放他们,让他们再奔跑十秒,再活十秒,再逮住他们。时常,他们永恒地回归了大地。
出发时,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——我们来到前线的边界地带。我们变成了人形野兽。
我任凭他贴着我。为了钢盔还能有点用,我将它扣在他的屁股上。这绝非恶作剧,而是考虑到那是他最凸出的部位。
V
一个上过战场的人,怎么会把那些废话当真。
我又看见他身后的树林和星辰,听见一个慈爱的声音说着抚慰的话。我,一个士兵,穿着军靴,系着腰带,背着行囊,高远天空下的一个小身影,朝着眼前敞开的大路走着,除了难得的忧伤外,很快就忘了一切,只顾在寂寥的夜空下朝前走。
一个小兵和一个慈爱的声音。要是有人想抚摸他,他恐怕无法理解。一个穿着军靴的士兵和一颗迟钝的心。他向前走着,因为他穿着军靴,因为除了前进,他忘了一切。士兵,难道天边的花和美景如此宁静,不叫他落泪吗?难道那不是他从未遗失的景象,因为他从未拥有?令人迷醉,又在他眼前转瞬即逝?难道那不是他二十年的生命吗?
VI
前线是只兽笼。笼中人只能紧张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。趴在枪林弹雨中,活在持续的焦虑中。悬浮在我们头顶的是偶然。假如一颗子弹射过来,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趴下。至于子弹射向何方,我们既不知道,也无从左右。
我们已变成凶险的野兽。不是在战斗,而是在保卫自己免遭毁灭。我们不是将手榴弹掷向人——在那一刻,我们对人一无所知。我们只知道死神举着双手,戴着钢盔在身后追逐。三天来,我们第一次看清了死神的脸。三天来,我们第一次与之抗争,满腔怒火。我们不再无力地躺在绞架上等待,而是为拯救自己去摧毁,去杀戮。不仅是拯救,还有复仇。
溪水的清香和风吹白杨的旋律操控着我们的幻想。我们爱这一切。而那些日子的情形至今叩击着我的心,久久难息。奇异的是,潮涌般的回忆总有两种特征。它最强大的特征是永恒而彻底的安宁。尽管它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,却总以安宁的面目显现。它沉寂地来,以眼神和手势与我交流,没有语言,缄默无声——而正是它的缄默令人震惊,逼我整理衣袖,握好步枪,以免沉湎于解脱和诱惑中,伸展身体,舒坦地潮解在往事寂静的巨力中。它的寂静令人费解。因为前线从来不得安宁,而前线的魔力如此广袤地延展着,乃至即使身处遥远的军需房和宿营地也无法摆脱。扫射的蜂鸣和低沉的炮火始终回荡耳畔。我们从未到过远得听不见枪炮声的地方。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,更是叫人难以忍受。而正是这种寂静,让记忆唤醒的不是渴望,而是悲伤——一种巨大的、难以言表的沮丧。我们曾经渴望它,但不会再渴望了。它已成过去,成为另一个世界,一个对我们来说已经消逝的世界。在练兵场上,对往日的回忆曾唤起叛逆而野性的渴望。那时我们还和它相连。尽管已经作别,但我们属于它们,它们属于我们。它们出现在唱响的军歌中,当我们齐步走在朝霞和黑色的树影间,去荒野操练时,它们是深埋在心中、发自心中的强烈怀想。而在战壕里,我们失去了它。记忆已不在我们身上——我们死了,而它在遥远的天边,成为一种现象,成为神秘的辉映。然而它纠缠我们。我们既怕它,又绝望地爱着它。它很强烈,我们的渴望也很强烈——但它不可企及,我们知道,它就像我们想当将军的心愿一样,无法成真。即使有人能把过去的生活还给我们,我们也不知拿它如何是好。它扑面而来的温柔神秘之力不会复苏。我们可能活在其中,出没其中。我们可能会回忆它,爱它,想到它就动容。但就像我们在亡友的遗像前沉思——那是他的样子、他的面容,而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,成了记忆中虚假的生活。照片上的他,已经不再是他了。
我抓住他的胳膊,想把他拎起来,他却刺耳地尖叫着,这让我精神崩溃。我一把按住他的脖子,像晃口袋似的晃得他的脑袋东摇西摆,冲着他的脸,我大叫道:“你这个无赖,给我出去——你这条狗,你这个虐待狂,你想躲起来?”他晕头转向,我抓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——“你这畜生”——我踹他的肋骨——“你这头猪”——我往外推他,按着他的头往前走。另一支队伍猛冲出来,正好打我们身边经过,其中有个少尉。他看见我们后大喊:“冲,冲啊,一起冲,一起往前冲!”他的话办到了我拳打脚踢无法办到的事。西摩尔史托斯听见上司的命令后,警醒地四处张望着冲了上去。我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往前跳着。他又成了练兵场上大胆的西摩尔史托斯,甚至追上了上尉,远远地冲到了前面。
海尔·维斯胡斯要被拉走。他的背部被炸成重伤,每次呼吸时,甚至能从伤口看见肺的搏动。我只能握紧他的手。“我不行了,保罗。”他呻吟着,疼得咬自己的胳膊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,被炸掉了脑袋。看见一个奔跑的士兵,被炸飞了双腿,靠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爬到了下一个弹坑。有个一等兵,拖着被炸碎的膝盖,靠着双手爬了两公里。另一个一等兵跑到急救站,手里捧着涌出的肠子。我们看见没有嘴的人,没有下巴的人,没有脸的人。我们找到一个伤员,他为了不致失血而死,紧紧咬住自己胳膊上的动脉,咬了两小时。太阳下山了,夜幕降临,炮弹又在咆哮,生命到了尽头。
清晨的天空灰蒙蒙。我们出发时还是盛夏。一百五十人。现在我们感到冷,已是秋天,树叶簌簌作响。我们疲惫的声音飘在风中:“一——二——三——四——”直到三十二,停了下来。一阵长久的沉默后,那个声音又问:“还有人吗?”——等待。之后轻声说:“成队——”中断后,再喊完口令:“二连——”艰难地:“二连——便步走!”一队人,短短一队,迈着沉重的步子,走入晨曦。三十二人。
VII
我们家人间从不说温柔的话。穷人为生计奔波、操劳,大抵如此。他们不明白那么做的意义,也不愿重复本来就知道的事。所以,比起那些懂得客套的人,母亲口中的“亲爱的孩子”意味着更多。
VIII
风吹拂着他们的胡子。除了知道他们是战俘外,我对他们一无所知。而正因为如此,他们才令人感动。他们一生无名,清白无辜——假如我认识他们,知道他们的姓名,了解他们的生活、他们的愿望、他们的忧愁,或许我的感动会有目标,会转为同情。但现在,我只感到他们身后芸芸众生的痛苦、人生可怕的愁绪和人类的冷酷无情。
IX
卡特一边嚼一边问:“是妈妈做的吧?”我点点头。“好吃。”他说,“我一吃就吃出来了。”我快哭了,几乎不认识自己。但又能跟卡特、克罗普,跟战友们在一起,我很快会好起来。我属于这里。
“对。不过想想看,我方几乎全是普通人。法国战场上也绝大多数是工人、手工业者和小职员。那么,一个法国的钳工或鞋匠,为什么一定要攻打我们?不。那是掌权者的意愿。上前线以前,我从没见过法国人。大部分法国人之前也从没见过我们。没人问过他们对战争的看法,就像没人问我们。”
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。这些嘈杂声,这些微少的低语,我身后战壕中的脚步声,猛地把我从几乎置我于死地的极度恐惧中,从可怕的孤独中拉出来。这声音比我的生命更珍贵,比母爱和恐惧更重要。它比一切都强大,比一切都更能保护我:它是我的战友们发出的嘈杂声。
我不再是一块黑暗中孤单发抖的物件——我属于他们。他们也属于我。我们有同样的恐惧、同样的生活。我们以一种简单又沉重的方式联系在一起。我想把脸埋在他们中间,埋在他们的声音中,埋在拯救我、援助我的低语中。
X
人们无法理解,这些残破肢体上的一张张脸,仍旧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。而这只是一家野战医院,一个病区——德国有成千上万,法国有成千上万,俄国有成千上万。如果这一切都能发生,那么书写、行为、思考,全是彻底的徒劳!如果几千年的文明根本无法阻止血流成河,阻止痛苦的徒刑,那么一切都是谎言,都无足轻重。唯有野战医院,指明了什么是战争。我很年轻,才二十岁。我对生命的认识,唯有绝望、死亡、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。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。人民沉默、无知、愚蠢、顺从,无辜地互相杀戮。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,好让这一切更精妙、更持久地延续下去。而在这里、那里,在全世界,我的同龄人都和我一样,看着这一切;我们这一代人都和我一样,经历着这一切。如果有一天我们站起来,走到父辈面前,要求清算,他们该怎么办?如果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来临,他们还对我们有什么指望?几年来,我们的工作是杀戮——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份职业。我们对生的认识局限于死。以后会发生什么?我们会变成什么样?